尽管发生在法国的葡萄酒世界,但初听起来很像某种中国武侠小说的老段子:村北村南各一望族大户,互有联姻,但暗地都只视自己为名门正宗、对方不过沾了攀亲的光;终有一天华山论剑,彼此真的里外里分了亲疏;所幸鏖战下来各自名望都得到江湖认可,围观群众借机开酒分肉,只是当事的两家都暗自清楚手中交椅的份量,这看似皆大欢喜的结果不过是下一场江湖风波的缘起。 把故事背景放回到法国各产区葡萄酒的舞台上,对法国葡萄酒略有了解的人很容易猜到戏中的主角:香槟(Champagne)与勃艮第(Burgundy)。这两个产区都拥有波尔多难望项背的悠久历史、都主要以霞多丽(Chardonnay)和黑皮诺(Pinot Noir)酿造、而且双方的酿酒师事实上经常互有走动,但正像江湖段子中村北村南的两家大户一样,它们骨子里唯一的共通点是——脾气大。 即便是在普遍不将“傲慢”视为“偏见”的法国葡萄酒世界,这两个产区的“坏脾气”也是出了名的。香槟曾被戏谑地比拟为“法国产区中的战斗机”,该产区为保护“香槟”名称使用权不惜连年累月在全世界各地打官司,这种“战斗机”式的勇猛只有在美国这个律师遍地的国度才遇到过对手。勃艮第则是早在葡萄酒世界之外就显示出自己的桀敖不驯:勃艮第大公国在英法百年战争初期赫然选择了英国阵营。历代法国国王加冕的所在地兰斯(Reims)正位于香槟产区内,而且是葡萄园云集地区,这些似乎都在冥冥中决定了两个产区看待彼此的眼光。对于更习惯屏幕而不是纸墨的21世纪人来说,当代法国文化评论家皮沃(Bernard Pivot)的总结或许更能帮助理解这两个产区之间的关系:“勃艮第和香槟之间曾经发生的是两个产区之间的古典竞争——争取最有影响力的人们的最高评价。今天,我们会说这是一场名人八卦的媒体战争。” 确实是一场媒体战争。在2015年夏天里,比往年更多的香槟酒被打开。原因很简单: 7月4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通过了将香槟产区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决议。这是香槟在历经2009年与2014年两次申遗失败后终于获得的荣耀,一时间各种狂欢字样主导了各种媒体标题。然而,持续了一个月的文字与酒塞狂欢不过是8月初在香槟本地举办的一场实地狂欢的序曲。香槟产区著名的“香槟之路(Route du Champagne)”举办狂欢节(Route du Champagne en Fete)虽然只是2012年之后才有的“新习俗”,但今年伴随着申遗成功格外热闹,而且整个“香槟之路”也将重新整饬,毕竟有了新的遗产资格得有点新样子。 在香槟狂欢的同时,并非所有媒体都准确转述了7月4日UNESCO决议的全部内容。在法国申报的遗产项目中,同时被通过的其实还有勃艮第。7月9日,当香槟瓶塞的开启声已响彻全球各地多日之后,勃艮第举办了一场从字面到实际含意上都对非法语使用者乃至非勃艮第人都有些理解难度的庆典:“Paulee de Climats”。“Climat”是勃艮第当地特有的词汇,具有比常用的 “风土(Terroir)”更奥妙的含意,没有人会敢于在一位老勃艮第酿酒师面前把它随意诠释为“气候(climate)”,而这个尊贵的“Climat”也正是勃艮第此次申遗的主角。“Paulee”更是一个只有勃艮第人能够意会的一个天堂名词,专指每年11月博讷(Beaune)著名的济贫院(Hospices de Beaune)拍卖后在默尔索(Meursault)举办的美酒饕餮盛筵。对于局外人来说,这场庆典只能被勉强翻译为“勃艮第风土的盛筵”。今年提前举办且附带烟火的盛筵自然足以显现勃艮第申遗成功的兴奋,但它同样不加掩饰的勃艮第门槛也显示出该产区不同于香槟的对于这份新遗产的思量:来自勃艮第的下一场庆典估计要等到2016年,届时将在博讷举办一场有关“Climat”的全方位深度展览。 香槟与勃艮第之间最早的历史恩怨可以上溯至16-17世纪,而且可以看出当年葡萄酒拼起来并不亚于今天的鸡汤。在路易十三与十四那个快乐年代,葡萄酒是作为一种保健品而不是禁忌品被医生们郑重推崇。医界存在的惟一争论是:哪种葡萄酒对健康更加有益。作为后起之秀的香槟一度咄咄逼人,几乎夺去勃艮第在法国王室“世袭”的保健酒地位,以致勃艮第方面专门发表过名为《为勃艮第葡萄酒对抗香槟而辨》的论文。最终为勃艮第拉到决定性选票的是路易十四的痛风和他的御医法贡(Fagon)。法贡在《路易十四健康日志》上说,香槟会搅乱国王的肠胃,而“勃艮第上等葡萄酒的甘醇则直接诉诸思想领域”。 发生在21世纪的这场对决很难说谁是赢家。21世纪开始,随着申遗项目数量的暴增,UNESCO多次调整每个国家可申报项目的数量限制,最低曾降到每个国家每次只能提交一个。勃艮第在2010年底正式提出将斥资40万欧元申遗时,对于刚申遗失败的香槟无疑是一个颇具威胁的信号。2014年年初,两个产区同时在法国政府的申遗名单上落选、一年后又双双被法国政府推送,看起来像是一盘法国风格的双陆棋。UNESCO对于“遗产”的最终考量更值得玩味。虽然最后同属“文化遗产”,香槟得到的保护范围是“香槟山麓、住宅及酒窖( Champagne Hillsides, Houses and Cellars)”,勃艮第得到的是“勃艮第的Climat文化及风土(The Climats, terroirs of Burgundy)”。从地理概念上看,香槟的绝大部分葡萄园都被囊括其中,而勃艮第庞杂的分产区体系中只被保护了夜丘(Cote de Nuits)与博讷丘(Cote de Beaune)两个,连夏布利(Chablis)这样的勃艮第白葡萄酒“圣地”都被排除在外。 从更宽泛的文化角度上看,香槟的酿造工艺以及传承因为埃佩尔奈(Epernay)的香槟大道(Avenue de Champagne)和夏布洛尔堡垒(Fort Chabrol)的入选而成为“香槟”命名权一张更具保护力的底牌,而勃艮第的酿酒文化“独有权”暂时止步于第戎(Dijon)历史文化古迹的入选:与香槟此次申遗几乎一路顺畅相比,勃艮第在今年5月还不得不向UNESCO补交了申述材料,以便更通俗地为审查委员会解释奥妙的“Climat”。第戎曾经是勃艮第大公国首都,它的入围给勃艮第这份遗产被定性为“文化”而不止是“自然景观”赢得了决定性的一票。何况第戎必须入围,因为这里是勃艮第式风土概念的最初倡导者拉瓦尔(Jean Lavalle)的诞生地,两者之间的牵扯关系恰如莫奈之于印象派。 旁观者还是有福的:开香槟,藏勃艮第,在有生之年见证香槟和勃艮第同时获得它们应有的殊荣。“遗产”总该是带来一些饶有趣味的新概念的,比如今年中国上榜的是“土司遗址”、而阿尔泰山暂无音讯。据说波尔多的1855列级酒庄也忍不住要申遗了,毕竟之前波尔多右岸的圣埃米利永(Saint-Emilion)申请下来的不过是处建筑;又据说意大利那不勒斯的比萨饼也要申遗了,而且怀抱的是和香槟一样垄断全世界“Pizza”命名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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