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骑河滩猎盛秋,至今血清短貂裘。谁知老卧江湖上,犹枕当年虎髑髅。 ——南宋·陆游《醉歌》 南宋诗人陆游的这首《醉歌》,并无一个酒字,但却饱含了醇厚的醉意。而且,这醉意,与他在《钗头凤》里“一怀愁绪,几年离索”的痴怨有别,也和《游山西村》中“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的闲适不同,更深切地体现出诗人“不平则鸣”的内心。 据说这首诗是陆游在82岁时所作,怀念他在中年时期戎马西北的生活。陆游,字务观,号放翁,绍兴人,南宋著名的文学家、史学家、爱国诗人。他出生于北宋灭亡之际一个仕宦名门、诗书世家,高祖陆轸是大中祥符年间进士,官至吏部郎中;祖父陆佃师从王安石,官至尚书右丞;父亲陆宰北宋末年出仕不久,北宋遭际靖康之难,南渡后因主张抗金受排挤,归家隐居。特殊的年代和特殊的家庭,使幼年的陆游饱经家国不幸的苦痛。 陆游长大后,受祖上恩荫,到临安城参加锁厅考试。所谓锁厅考试,就是专门选拔现任官员和恩荫子弟的进士考试,博得第一名,却不料因此得罪了秦桧,不得入仕。直到秦桧死去,他才开始做官,但经常因为主张、支持北伐而被贬斥,乃至罢官。 空怀一腔热血却报国无门,直到乾道七年,王炎宣扶川陕,召陆游为幕僚,制订收复中原的战略计划,46岁的陆游得到消息后欣喜若狂,只身前往,很快就完成了《平戎策》。然而不到一年,朝廷否定了《平戎策》,王炎被调回京,幕府解散,陆游收复河山的梦想再次破灭。 然而这个短暂的时光,因为是他人生第一次、也是少有的亲临抗金前线,却给陆游一生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这首《醉歌》正是怀念他的西北生活。 “百骑河滩猎盛秋,至今血清短貂裘。”粗线条的白描书法,勾勒出他在西北驱马狩猎的生活片段。这一生活片段在他的另一首《醉歌》中有着更为详尽的表述:“往时一醉论斗石,坐人饮水不能敌。横戈击剑未足豪,落笔纵横风雨疾。雪中会猎南山下,清晓嶙峋玉千尺;道边狐兔何曾问,驰过西村寻虎迹。貂裘半脱马如龙,举鞭指麾气吐虹,不须分弓守近塞,传檄可使腥膻空。小胡逋诛六十载,狺狺猘子势已穷。圣朝好生贷孥戮,还尔旧穴辽天东。”诗中描绘了一个豪杰形象,喝起酒来气吞山河,就连喝水的人都喝不过他;而且文武双全,横戈击剑、落笔纵横都不在话下。就是这样一群豪杰,驰骋于南山下,浑身发热,半脱着貂裘,对狐狸、兔子等一般的猎物视而不见,却只对老虎这样的猛兽感兴趣。此处无疑是讥讽朝中畏首畏尾的主和派,面对强敌逡巡不前。进而诗人以诗明志,希望朝廷能够支持他们的《平戎策》,让他们把剑出鞘,把金人赶回到老家去。 这段西北狩猎的故事,经常出现在陆游的诗作中,而这首《醉歌》,仅用一个“短貂裘”的形象,就使一个铁血沸腾的将士形象跃然纸上、栩栩如生。可见诗人暮年时分,笔法越发老练。 “谁知老卧江湖上,犹枕当年虎髑髅。”在凝练的笔法展现当年沙场的豪迈一幕之后,诗人笔锋都转,却写到了暮年的他已经老卧江湖之上。这里的江湖,与范仲淹《岳阳楼记》的“处江湖之远”是同一个意思,指他如今年迈体衰,只能赋闲在家。尽管如此,他却激情不减,晚上睡觉还要枕着当年猎杀的老虎的头盖骨入睡。“髑髅”是指死人的头盖骨,此处用“虎髑髅”,是借用了李广射杀了老虎以后,把老虎的头盖骨砍下来做枕头的典故。 暮年以醉酒作诗明志,是两宋之际爱国诗人很常见的创作方法。辛弃疾的《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也是十分典型的实例。晚年的陆游,与当时南宋初年所有的爱国志士一样,对国土沦陷而未能收复不肯释怀。相比之下,陆游的激情更为深沉一些。《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的“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示儿》的“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无论困顿、衰老,还是死亡,他都对北伐念念不忘。 陆游至死不渝地主张北伐,即使政治生命飘零多舛也不肯改去初心,这大抵和他的家世有关。他的父亲当年就是因为主张收复失地而被排挤,而他不仅是父亲意愿的继承者,而且一直更加坚定。主和派抨击他“颓放”、“狂放”,他欣然以“放翁”自号。到了晚年,主和派以“嘲弄风月”为名借题发挥,朝廷再次罢免了他,他就返回故乡,把住宅题为“风月轩”,以此回击主和派。 陆游的《剑南诗稿》中有大量以“醉”和“酒”为题的诗,仅以“醉”为题目的诗歌就有几十首之多。其中以《醉歌》为名的诗歌近十首,分别写于青年、中年和晚年等各个时期。但这些诗歌描写的并非宴饮排场的生活场景,也非借酒浇愁以避祸的苦闷,也非斗酒诗百篇的创作心得,更非醉鬼滥于酗酒的形态,多数和这两首《醉歌》一样,借醉酒之名,抒发难言之意。 所以我们读到的这首《醉歌》,无一字“贪”酒,只不过沉醉于梦想的领地,兴发于醉酒之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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