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起念去宜兴,行车数百里,终于看见板栗林和竹林,进了山里的农家.鸡在南瓜藤里找虫子,狗伸出舌头.我们看了它们,还议论它们,它们却不看我们.房间里蝴蝶翩飞,木叶蝶,翅膀上仿佛长着眼睛,却是视而不见的.暑热难当,只有在铺天盖地的植物里看到阴凉,大块的浓郁的阴凉,一个人坚持心坎的温度是多么难,而植物可以轻易做到. 月亮很快就升起来了.我们开端喝酒,山里的野杨梅酿的,清脆,妖娆,刚烈,冰糖野果和烈酒年深日久的纠缠,往相互的命里渗透,咬牙切齿地相爱,像一场青春梦流下的粉红泪水,倾倒在透明的玻璃杯里,刹那间风生水起,滋味万千. 上菜了,先是一碗羹汤,芫荽、蛋青、榨菜末,都是常见的,里面漂着一坨坨琥珀色透明的物资,像皮蛋清那样的,入口幽香爽滑.农庄主人解密:桃树脂.桃树上分泌出来的树脂,用清水泡制而成.先有这么好的酒,再有这么意外的菜.接下来的香椿炒蛋倒也见过,好玩的是下了这些蛋的鸡们就在门外窝里. 端上来的米饭也奇异,乌黑发亮,光华流转,配着一小碟子白糖.说是糯米,用山上的乌桕汁浸了再烧出来的.这米饭有一个木连救母的传说,我听了,想起自己的妈妈,她开端老了,不知这乌桕汁,染白发如何?我连吃了三碗,佐以不著名的蔬菜.主人指导,这是南瓜藤,这是山芋藤.这两样我的童年都有,但是从不知吃茎叶,只吃果实,到了秋天几十个南瓜红红地坐在廊檐下,等着经霜变甜,一个个下锅. 渐渐醉眼朦胧,用筷子指住赤着膀子的农庄主人,"喂,你的肌肉怎么这样好?"他笑,"我种了三十亩地,一千棵杨梅树,是劳动劳出来的."我说你有没有MSN,我要加你为好友.一群人在耳边说没有没有.我们才是什么也没有,没有劳动劳出来的肌肉,只晓得吃现成的果实. 又喝下去一杯,还是两杯?我对朋友说,你,帮我在这里租三十亩地,我也要来种杨梅.还要一杆猎枪,打野猪,打月亮.围墙外面的林子里,忽地起一声怪响.已经有三十亩杨梅林的男人说,这是狼嚎,林子里有狼. 趁着酒意,我决议今夜以后真的不走了,有狼也不走.我要做一个桃花源里的农民.过陶渊明那样"我醉欲眠君且去"的日子.看月亮,听狼嚎,吃南瓜藤,等朋友.我没有五花马千金裘,可以呼儿将出换美酒,就亲自用杨梅酿几缸. 这么美的想法竟使我在倏忽间悲从中来,虽然喝了酒,虽然不苏醒,我却知道这梦有点难,这个朋友答应我也是假意的.他不信任,我自己也不信任."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毕竟是千古的绝唱,我们都是被各自的生涯同时造诣和毁灭的人. 次日凌晨,遍寻月亮不见,遂酒醒.买了一缸杨梅酒,一路荡漾着跟我回来.红粉赠佳人,想起配得上这酒的一个女子,她在热烈里孤独着.这酒美艳绝伦,性格刚烈,不能独自走远路,我说等西安的天下雪了,我要亲自送来.迟一些,她回:一个小时了,怎么还不下雪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