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巴黎坐火车到第戎,从第戎坐汽车到波纳。 小镇波纳(Beaune)是布高涅(Bourgogne)酒区的中心。许多人将布高涅唤作“布根地”、“勃艮地”,那是英文Burgundy的音译。没弄清晰同一个处所,怎么法文和英文的地名会不一样;只知道法国人是不大宁愿讲英文的。 看过水彩画一般明丽精细的阿尔萨斯“木架房”,又看过通体堆满繁复装潢的巴黎的华厦豪宅,来到波纳,眼睛不习惯了:石砌的两三层小楼疏疏密密排列在街巷两侧,造型规则而简略(“方盒子”加斜坡顶),颜色单调而沉闷(灰墙黑瓦),而且墙面光光根本没有装潢,甚至不见别处的法国人家户户必备的挂在窗台边缘的花槽。 素面朝天的波纳? 后来去看酒庄,在镇外的丘陵上,大片葡萄园中间。也是灰蒙蒙的规则方正的石头房子,大些,厚重些,墙面、屋顶有些简略装潢。墙头爬着干涸的葡萄藤,枝蔓上残存着暗黄蜷缩的叶片;墙根有斑驳的青苔。 主人把酒庄的宅院称作“城堡”。城堡在法国,当属豪宅,住家非贵即富。便格外认真地宅前屋后细细端详。城堡建在一个低缓的坡顶,屋后有一个石砌的露台。站在露台上放眼看去,葡萄园像一幅长卷,从脚下展开,先缓缓向下、再缓缓向上,直铺到极远处一列小山平削的顶端。主人扬起手,指导着说,远处那些高处的葡萄园出产的葡萄是上品,因为土壤更干燥、光照更充分。又把手收回,指导着脚下说,看见泥土里混着的数不清的渺小石块了吗?它们在白天日晒的时候吸热,到了夜里便放热,布高涅酒区的葡萄好,这种特别的砾石土质当记大功。 望望主人的神情,感到到了身居城堡、足不出户而俯看仰望葡萄园良田美景的那种激情。 城堡的底下照例有酒窖,窖藏着几百万瓶葡萄酒。酒瓶层层相叠,塞满了一个个铁条做的格笼。许多格笼,几十年都没有人再去动过。较上一层的酒瓶上,积满尘土,还覆着碎棉絮一般的一层白色薄翳。旁边插着小纸牌,记着葡萄酒的出产年份:1977年,1962年,1952年,1944年……1921年。主人说,这些陈年好酒,都是较好的酒,一般的酒存到50年、80年,早就报废了(当然酒质再好,过了100年也不行)。主人又说,上年头的好酒自有人来买,那都是些真正的品酒内行。不过陈酒的味道往往有点怪,很多人大概不爱好。 再望望主人的神情,感到到了在酒窖里持烛潜行、默数万贯家财的那种激情。 但就事论事地说这个宅院、这个城堡,实在感到不出豪宅的派头,连模样也不大有。 又回到素面朝天的波纳小镇。在镇中心逛了一圈,总算看到了几幢有型有款、浓妆淡抹的“法国味道”的房子,但是小镇,就像冬天里只长着几丛葱绿野草的葡萄园,总还是满眼素淡。 后来走进了这些素淡房子中的一幢。后来,走进又一幢、再一幢。 里面,精巧、优雅。 本来波纳是内秀的。这结论对吗?吃不准。 后来把两天里的匆匆观感对一个波纳的法国人说了。那老兄闻言喜笑容开,字斟句酌说道:不要把浮华的巴黎跟法国划等号;也不要把衣着光鲜举止张扬的一些法国人当成全体法国人。我们,就跟你们看到的我们的房子一样,外表朴素、低调、控制,心坎却敏感、丰硕,知情识趣,理解人生滋味……然后他起身,打开又一瓶葡萄酒。 布高涅酒区出品的葡萄酒,绝大部分都是用两种葡萄酿制的———夏当尼(Chardonnay)酿白酒、黑皮诺(PinotNoir)酿红酒,酒的品种却有数百,每一种的味道各不雷同。你只尝过几种,就说知道了布高涅酒的风味,那是会遭人笑话的。 波纳济贫院这是波纳小镇上数得出的几座华屋之一。它的佛莱芒(比利时)作风的彩色拼格大屋顶,较是抢眼夺目。当年,济贫院收容贫病垂危的穷人,为他们送终;也接纳想在这儿渡过性命中较后日子的有钱人———有钱人的病舍就在这些彩色屋顶的房子里;穷人的病床则排列在这个庭院另一侧的一间大屋里面,大屋以黑瓦盖顶。 如今济贫院已改建为博物馆,较有名的收藏是一幅题名“较后审讯”的油画。画面上,一个女神手执一杆秤,在十字路口称量着刚刚逝世去前来报到的人,上帝躲在她背后指指导点,命她把称量过的人分离遣送天堂或地狱。可是,住在济贫院的人,在逝世前已经被称量了一回,因为贫与富而不是恶与善的分离,被送进不同的临终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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