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丰君不约而同地又一次举起让我们揣摩不透的一级玻玛红。在疾风骤雨般的橡木单宁气息过后,雄壮的酒力送一丝甘甜,随同着洌洌幽香。那可能就是根的呼叫吧?! 在回来的路上,我和小丰君都认为不虚此行。虽然没能揭开老葡萄园陈酿的面纱,但却认为离她赖以生存的土地和根脉更贴近了。 如果把法国众多的葡萄酒产区比作各霸一方的诸侯,那么统领诸侯的酒王则非波尔多酒区莫属。能和酒王并驾齐驭的酒后,当然就是勃根地酒区。 酒王气概恢宏,葡萄园常常在十公顷以上,三四十公顷的大庄园也不为奇。一种酒通常由几样不同品种的葡萄混杂酿造而成。酒体憨厚,构造稳定,质地坚实。给人以宽宏博大的感受。 酒后细腻,含蓄而飘逸。虽然勃根地传统的农家小葡萄园远不如波尔多的大庄园那么气派,但是由于每个葡萄园都受其特定的地理地位、地质构造和小气氛气象的影响,所以往往两个鸡犬相邻、种植一种葡萄的酒园,可以酿出两种不同作风的葡萄酒。谁也说不清在大约二百多平方公里的勃根地酒区内有多少种品名,一位滑稽的英国品酒师曾这样比方勃根地葡萄酒品种的庞杂:如果一个困倦的酒农伸展四肢躺在地头歇息,他的手脚有可能压着四种不同的酒园。 这种庞杂得几近绕人的划分,更给酒后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在这层面纱背后,既有诸如香百丹(Chambertin)、梦你———罗玛内(Vosne-Romané)、圣乔治之夜(Nu-its-Saint-Georges)这些天方夜谭式的世界名酒,更藏着千百种鲜为人知的村酿。怎样揭开酒后的面纱,显出她千姿百态的真容,这对喜好饮品的我一直是一个极大的诱惑。 在一个风日晴和人意好的五月天,我在这个诱惑的驱使下,约好友小丰君到勃根地中部的玻玛镇(Pommard)品酒赏园。谈起玻玛酒,这里还有一段小插曲。 八年前的夏天,我和妻子带着刚满周岁的儿子,应邀到一位朋友的乡村别墅度假。村落就坐落在和勃根地比邻的涅夫勒地域。 一天,主人请已经退休的姐姐姐夫和我们一起共进午餐。他知道我对葡萄酒的兴致,所以特意告知我:“今天中午有好酒。”看到我不解的眼光,他又弥补着:“我姐夫弗朗索瓦曾经是玻玛镇的秘书长。”噢,来自酒乡的客人,当然会携酒飨主。 果然,客人的汽车刚停下,就见弗朗索瓦急匆忙忙地从老伴手里接过一只恒温包。他当心翼翼地从包里取出两瓶标签已经开端发黄的玻玛红,轻轻地把酒端放在餐桌上,这才舒了一口吻:“总算安全达到。” “谁安全达到,人还是酒?”主人明知故问。 “当然是酒!”主人的姐姐故作愠色,“一路上他没少关照别颠着酒,可就不问是否颠着我了。” 弗朗索瓦亲昵地拍着老伴宽厚的肩膀说:“你比酒壮实么。”一句话引得哄堂大笑,满室春风。 这就是玻玛酒给我的前列印象,瓶塞未启,酒意已浓。 从认识弗朗索瓦以后,我就和玻玛酒结下了不解之缘。每年新酒上市时节,都要买几瓶蕴藏在酒窖里。每逢和知酒好友相聚,也总是要以玻玛助兴。我甚至蕴藏了十几瓶和儿子同年的玻玛,以备将来装点他的喜宴。 但是到玻玛镇来品酒赏园,还是前列次。以前虽然也有路过的机遇,但是总认为随意绕道一游,亵渎了多年的神交。恰巧好友加酒友的小丰君因工作在离玻玛镇不远的夏隆市安了家,所以我便访友访酒,以了这些年的一大心愿。 和勃根地大多数酒镇一样,玻玛的葡萄园通常在一二公顷左右,不超过一公顷的小园子也随处可见。它们就像一粒粒翡翠随便散落在几条弯曲折曲、仅供一辆车行驶的园间小路两侧。偶尔两车相交,一定有一方自动停靠路边给对方让道。 我想在这些小路上行驶的人,肚子里多少有几杯。可是说来奇异,很少听说有车祸事件。小丰君的说明是:“酒乡重酒道,酒道首先是以酒会友。走上这条弯弯的小路,就是酒中的朋友。朋友之间当然心平气和地让路。” 我们的车在园间转了几个弯后就撵上了一辆一摇三摆的拖沓机。主人客气地朝我们打着手势,意思是他的园子离此不远,请我们耐烦地跟一会儿。 行不多久,拖沓机就拐进了一个不足半公顷的葡萄园。园子的进口处挂了一块手写的木牌:某某酒坊老葡萄园。 有名的法国品酒巨匠雷蒙·杜梅曾说过:“波尔多酒的机密在酒窖里;勃根地酒的机密在土地里。”也就是说:波尔多酒由一个大庄园种植的几种不同的葡萄汁兑制后混杂发酵而成,胜利的症结在“酿”;勃根地酒对土地的请求更高,酒的个性就在于“根”。这种对根的依附,使得勃根地酒农至今仍保存着浓重的重农遗风。一些酒农为了坚持自己酒的个性,舍不得翻新葡萄以进步产量。因为深根来之不易。所以这片老园子提起了我们浓重的兴致。我和小丰君刚在园子口停下,主人就热忱地上前来打召唤。 “您这片葡萄有多少年了?”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老”字的内情。 “说不准。是我爷爷留下来的。少说也该有五六十年了。”主人边说边剪着嫩芽间木化的枯枝。 “五十多年的老藤还能结葡萄?”小丰在故意挑逗。 主人抓起一把泥石参半的石灰土说:“这块土地表层贫瘠,葡萄不得不到深层追求营养。藤虽老了些,但结出的葡萄粒粒都饱含地底的机密。” “这片园子大约能产多少瓶酒?” “大年三四百瓶,小年百八十瓶。” 这样的产量,种葡萄不比种金子还难?守着这片老园子,怎样过日子? 主人看出我们的疑虑,笑着说:“我们家在镇东还有几片园子,足够我养家顺带养老园子了。” 本来不是靠老园子养家,而是靠家来养老园子。这哪里是在种葡萄酿酒,简直就是在写诗。 我提出想到他们的酒坊看看。主人把地址告知我们之后说:“我父亲退休在家招待来客,至于能否见到老园子的酒,那要看你们的运气。”好大的口吻!还没说品尝,见一下都悬。 一进玻玛镇,沿主街道行驶,隔三两家就有“某某酒坊,欢迎品饮”的广告。这满街目不暇接的酒坊招牌,不禁使我想起杜牧“水村山郭酒旗风”的诗句。这里虽无水村和山郭,但整齐的街道和街道两旁粉刷一新的一栋栋小楼,解释玻玛镇和当年的我国南朝城镇一样,不乏殷实人家。 依照老园子主人的指导,我们很快就找到了他家的酒坊。进门一个四方院。左边一栋三层小楼,像是住处。右边一个大车库,有条不紊地放着各类农具。正对面一栋高大的石垒建筑,想必是酒坊重地了。 迎接我们的老主人一头银发、满脸红光,两只粗壮的大手就像饱经风霜的老葡萄藤,暴筋突骨。 老主人带我们从主楼的边门拾阶而下,穿过两道由铸铁片和铆钉加固的厚实的松木门,进入酒窖。酒窖在一个酒农家庭的地位,就像银行的金库。更有甚者,酒窖不仅集合了酒农一家的财富,而且也记录着他们创业的历史、失败的教训和胜利的机密。在酒窖里招待来品酒的客人,不仅体现了酒农的朴素无华,而且和一些大酒商华丽堂皇的客厅相比,更具有田园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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