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在美国选择一个处所长住下来,我想那会是纳帕。 纳帕把人拴住的绝招是酒,而且是葡萄酒,男女老少咸宜。纳帕到处都是葡萄酒庄园,没有葡萄酒就没有纳帕。在纳帕,权势较大的植物就是葡萄树,而这种葡萄树,只认识纳帕的土地,对于来自其他村庄的邀请,则无动于衷。有时只差一个庄园的地位,葡萄树就谢绝生长。这表明了它们坚定的立场。酸葡萄在纳帕没有居留权。在纳帕,思想都是甜的。 纳帕的收获季节是在七八月份,所以,七八月份是纳帕较肥硕的季节,我们可以在想象中见到庄园主人的笑颜,被阳光照得很亮。收获过后,遍地的葡萄树只剩下干涸的枝蔓,仿佛满身珠宝被打劫一空,令人同情。所有的葡萄都涌现在酒厂里,变成液体,流进木制的酒桶。酒厂的工人把酒桶横在地上,翻滚,一个人可以同时运送一排酒桶。那些酒桶被放置在酒窖里,整齐排列,每个木桶上都有一个龙头,拧开来,酒香就会喷薄而出。每次到酒窖里,看到那些肥胖的酒桶,我的舌下就会分泌若干液体,而头脑里的所有想象,都与酒亲密相干。 纳帕葡萄的品德每年不同。即使雷同的种籽,在不同的时光中,也会阅历不同的命运。在葡萄生长进程中,必需面对一次次偶然事件,这些事件之间的差异是细微的、不易察觉的,但它们存在,并且,影响着葡萄的命运。我们疏忽它们,是因为我们的标准过大,人类已经阅历过太多离奇的命运,而葡萄所阅历的事件,对我们而言过于微观了,但它们对于葡萄而言——比如光照的长短、风的速度与流向、寒露的入侵等等却都是大事,它们对葡萄命运的影响是真实的。这种影响一点点累积起来,便会在终点形成一个异样的结局。每年涌现在庄园里的,都是一些不同的葡萄。葡萄酒被深深地锁进酒窖,但这并不能停滞酒的游戏。酒的成长不受空间的限制,它只听命于时光。主人深知这一点,就在酒桶上写下入藏的时光。在酒窖里我会面到一排排的数字,密码般罗列,我信任这些枯燥的数字对酿酒者而言有着特殊的含义。 综上所述,我们至少可以从理论上得到一个结论:一个人不能在不同的时光啜饮同一杯酒,这一点就像他不能在不同时光踏进同一条河流一样肯定无疑,因为酒与河水有着雷同的品性,那就是变幻多端。如果一个饮者在某一刻与酒产生了某种神魂颠倒的来往,如果他妄图重温那种感受,或者,追求超出,那么,他必需再喝下一杯,而下一杯永远存在,会有无数个下一杯尾随在下一杯后面,接踵而至。一个人会因此成为味觉的追踪者,追踪那种稍纵即逝的美好味觉。这可能消耗他一生的时光。久而久之,对于某种味觉的回想,可能变为对那味觉的幻觉,而他给自己的义务,就是让那份幻觉在现实中兑现。这就是许多人时常重返纳帕,或者长驻纳帕、向葡萄酒彻底投降的基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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