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伊犁的时候,回家要经过三挂葡萄架,一挂是大院里的,一挂是邻居李叔叔家的,另一挂就是自己家的。近十一月时,穿过大院那挂葡萄架,葡萄们已不知去向,葡萄叶也大多黄落,葡萄藤却更虬劲了。见一个园丁在那儿拉架子上的葡萄藤,他的身上落满夕阳,惟有衣服褶皱在抵御着。就忍不住站在那儿看他,和他说话:葡萄藤都要拉下来的么?他说:是啊,冬天要把它们埋在土里呢,要不会冻坏的。又问:冬天要给葡萄加肥的吧?他边干活边说:要加的呢,加胡麻油渣较好了。又说:市场上榨油的处所都有卖,一小袋一小袋的……于是我边往前走边想,胡麻和葡萄原来不认识的吧,却被人这么加在了一起,竟然就是较好的,它们会不会认为这好实在有些莫名其妙呢?可也就坦然接收了。 小时候吃的是吐鲁番的葡萄,认为甜得有些不可思议。大人就逗我说:秋天埋葡萄根时给它们加好多蜂蜜就甜成这样了。现晓得是玩笑话,可秋天看别人埋葡萄藤,还会想:啊,他们又要给葡萄加蜂蜜了。给葡萄加蜂蜜之类,还算是比拟诚实的“物类相感”,做此类相感的还有唐太宗长安百亩禁苑中的有名园丁郭橐,他为葡萄创造了“稻米液溉其根”法,记录在他的《种树书》里,大约因为比拟浅易易行,一时汉地盛行。而《物类相感志》就比拟深邃佻达了,竟然建议把来自发情动物的麝香参加葡萄皮内,说这样结出的葡萄会香气满藤;而且作者还以为,葡萄藤如若攀越枣树,则味道绝美———这加了麝香的葡萄,不知酿造阿斯蒂麝香葡萄酒是否更顺利些?若如此,缠绵病榻的少年普鲁斯特便可不只在祖父的阿斯蒂麝香葡萄酒中编织他恍若流水的梦。 但这些葡萄以及种种感应,便是繁花似锦,也只是葡萄的乡村野居,我心里的葡萄首都,在吐鲁番。在那冰与火之地,火焰山的炙热和葡萄的甜美同样刻骨铭心,高昌古城的风蚀干旱与坎尔井的丰盈沁凉闪身相错处,是荒原顶水罐而行的少女,她转眸一笑,荒漠衣衫便吐露出明眸皓齿的天堂,那脸庞眉眼也是我的葡萄沟:因干旱而甜美的葡萄,在世界的低地,在守住的豪情里,只斟饮它们自己。 上学时有个同室女友家在吐鲁番,家人给她带来了一箱无核白葡萄。那葡萄已甜到软弱,一触唇齿,汁液就迸出。课间午后,女友打开葡萄箱子在那儿喊:葡萄甜裂啦,快来吃———几天里,我们嘴里是葡萄,肚子里是葡萄,就是手指,也被葡萄的汁水甜得粘起来,张都张不开。那甜美实在是过火的,但有青春做底,可以谈笑风生———夜半,舍友们蹑手蹑脚去卫生间洗手,女生宿舍走廊的僻静便有了葡萄的香馥。我感到那些日子的美甚至超过奥玛尔•哈亚姆的《柔巴依集》:在枝干粗壮的树下,一卷诗抄/一大杯葡萄酒,加上一个面包/你也在我身旁,在荒原中歌颂/啊,在荒原中,这天堂已够美妙……我们那时还没有诗抄,没有“你”,没有葡萄酒———或者正因为如此,葡萄才有少女本身的平实廉明———还尚未成酒。 另翻一章,就是歌里唱的:天空是汉唐以来的地中海……乍一听好像是在胡说八道,不过,在被葡萄酒熏染的丝绸之路衔接起来的各国的天空下,一千零一夜的盛世梦里,这么唱也是适合的。公元前329至公元前323年,亚历山大东征,把希腊文明和葡萄一起带入了中亚,同时带来的还有口缘处雕有葡萄藤和希腊神祗的酒器和酿酒办法。它灌注了《突厥语大词典里》的民歌:让我们吆喝着各饮三十杯。/让我们欢快蹦跳,/让我们如狮子一样吼叫,/让忧愁散去,让我们纵情欢笑———这大约是伊斯兰教传入西域之前,中亚葡萄藤下常有的午夜狂欢吧。狂欢之后如何呢?嗜酒的亚历山大大帝在倾倒的葡萄酒杯旁,拔剑杀逝世了他多年的爱友克莱提斯,这个曾经从狮子口中救出他的克莱提斯葡萄酒瓶般一言不发倒下了,剩下亚历山大在酒后的凌晨痛哭追悔。这位追悔者逝世去200年后,张骞出使西域,把葡萄的种子带到了汉朝,但当时他大约并没有带回有效的酿酒办法,所以汉庭的葡萄狂欢就推迟到了唐代。《史记•大宛列传》里说张骞在西域看到“宛左右以蒲陶为酒,富人藏酒至万余石,久者数十岁不败。”唐太宗是否因为这些葡萄美酒,艳慕不已才破高昌的?“太宗破高昌,收马乳葡萄种于苑,并得酒法,仍自损益之,造酒成绿色,芬芳酷烈,味兼醍醐,长安始识其味也。(《册府元龟》)”据说唐太宗被自己酿的酒弄得大喜过望,竟然宣告长安“赐酺三日”。葡萄酒让相对端庄的唐朝皇帝也猖狂了一把,可见其确是“战胜地球引力的精力力气”(阿拜诗)。 全世界的葡萄据统计有82%都是用来酿酒的,葡萄酒因为有软化血管的后果,近年来愈发被看好。但我在吐鲁番却没有酒的记忆,惟有从高高的土坯葡萄晾晒房小方格窗子吹出来的随风飘扬的葡萄的甜美,它心满意足地穿街走巷,似乎是它串起了吐鲁番的街道房舍,串起了中亚热都的千年风尘,让葡萄沟、火焰山,坎尔井、高昌古城并肩而行。 吐鲁番葡萄品种资源有600多种,较有名的是以制干为主的无核白。吐鲁番晾晒的无核白葡萄干,因在晾房自然风干,既保留了葡萄中的叶绿素,又使其颜色呈纯粹绿银,含糖量高达60%,是世界葡萄干里的佳品。另外还有以鲜食为主的马奶子、红葡萄,以及维药药典里记录的药用索索葡萄。 《神农本草经》说葡萄:主筋骨湿痹,益气倍力强志,令人肥健,耐饥忍风寒,久食轻身不老延年,可做酒。不过我更爱好《本草衍义补遗》里说葡萄的:东南人食之多病热,西北人食之无恙,盖能下走渗道,西北人禀气厚故耳……用葡萄竟然能验证出是哪儿人,而且能验出禀气厚不厚,我倒是很想找个人试一试。 车窗闪出葡萄沟如今已是回想的一章。搭着架子高高在上摘女友家庭园里的葡萄,葡萄碧绿的叶子落在脸上的时间,至今想起,丝毫没有热的记忆,惟记得那葡萄触手将裂的甜美,记得坎尔井水浸过的葡萄皮面的沁凉。奇异的是,记忆已虚掉了女友和错误的面貌,葡萄架下空荡荡的桌几上,藤蓝里那串葡萄却清楚可见。它似乎在等人,因为等了两千多年,已在全国较热、较低、较干旱的处所失陷,无法抽身离去。我已记不得是我还是葡萄写了这几句诗:风蚀交河古城,饮河战马的影子在空气中/疏散。我不知道自己的呼吸中走散了多少//人群的别离,城南怨妇的相思/承载着身材,我绝不只是一小片身材//而是四面风交汇处的一片/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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